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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斯卡納白松露有一種大蒜般辛辣的氣味,身價卻是金貴,照片上這一塊標價33萬歐元。(沉白白/圖)意大利的大旅行2016年5月17日,在意大利大旅行啟程前,我整理要帶去意大利重讀的大旅行歐洲作家作品的中譯本,其中大多數都是我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讀過的書。我的少年時代,正是中國疲憊不堪的七十年代,這些來自歐洲精神世界的心靈財富已經多年未能印行,從前印刷過的版本大多數都已經消失。尋找一本歐洲小說,曾經是我少年時代最大的生活目的。讀一本描述遙遠世界故事的小說,就是那時我生活中最為盛大的節日。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從未想到過,在我生活中,有一天,我不光讀過了歐洲小說最重要的那些作品,不光能再找到這些少年時代深深印在我眼底的那些帶有銅版畫插圖的故事,我還能重蹈這些偉大作者當年意大利旅行的足跡,帶上我的中譯本,在2016年初夏成為中國第一個去意大利做大旅行的作家。那都是些在我精神世界里至關重要的人物,蒙田、歌德、王爾德、喬治·桑、雪萊、拜倫、勃朗寧夫婦、果戈理、屠格涅夫、托馬斯·曼、大仲馬,三個世紀以來,他們絡繹不絕地行進在意大利狹長而光線異常優美的土地上,那里甜蜜的自然風光不光誕生了文藝復興,也營養了歐洲這些最偉大的頭腦。意大利大旅行是歐洲最著名的一條旅行路線,它開始于十六世紀,式微于英國人托馬斯·庫克。十九世紀末,托馬斯·庫克創立的旅行團,用結隊旅行、集體服務的現代旅行方式將靈光閃爍的大旅行,改造成為人人皆可完成的旅行線路。當年,那些渴望毫無邊界的知識分子與貴族青年獨立完成前往羅馬朝圣的旅行,由于路途艱難,并且需要足夠的知識與勇氣,前往意大利做一次大旅行,曾經是人生一大夢想。而它在現代旅行的浮淺簡便面前漸漸式微,最終完全停止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如今,意大利的基金會又開始邀請作家去走16世紀的線路,重拾大旅行的舊夢。當意大利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前來中國見我,他這樣說:如果你得空,可否愿意前來參加2016年的意大利大旅行?這次旅行的路線在佛羅倫薩以東的亞平寧山脈之中,為一次向文藝復興的搖籃致敬的旅行。當時我心里驚奇地想,可否愿意?當然。當然。對我這樣一個歐洲文學的愛好者和用中文寫作的作家來說,這真是做夢都未曾想象過的偉大旅行。2016年春末夏初,帶著一箱子少年時代讀過的書,到意大利看書去。那時托斯卡納青翠的山坡上,開了滿樹白色的丁香花。箱子里的書讀著讀著,就在山林里走來走去,看著深山里安靜的丁香樹林里,漸漸鋪滿了淡褐色的落英,丁香季就這樣過去了。在托斯卡納的老房子里,翻開筆記本,準備讀專門從中國帶來的一箱子少年時代讀過的書。(陳丹燕/圖)做舊一張照片我認識FABRIZIONEVOLA先生,因為他是收藏大旅行時代藝術家們遺留下來的繪畫與書籍的收藏家。我稱他為尼先生。在托斯卡納遇見尼先生,他回答過我無數關于大旅行的問題。他喜歡如今沉寂的彼得拉克出生地阿雷佐,勝過喜歡日夜都穿行著游人的佛羅倫薩。他喜歡大旅行時代的英國人,比如拜倫和勃朗寧,勝過喜歡現代旅行方式的創始者托馬斯·庫克。他喜歡看到如今我們這些外國人沉醉地穿行在亞平寧山區起伏的綠坡之間,從中午開始就喝本地產的葡萄酒,勝于喜歡一百年前傳統的大旅行路線:從北方的威尼斯開始,到都靈、博洛尼亞、羅馬直到那不勒斯。人們在旅行中發現自我。他這樣評價了前來意大利旅行的人們。這也是我自己多年旅行的細小心得。他特別向我指出,這條旅行線最著名的旅行者是作家歌德。他也沿途畫鉛筆畫和水彩畫。等他再回到魏瑪,他就開始寫《浮士德》了。我反抗說,尼先生,別要求這么高。在他家的小莊園里,他與尼太太用文藝復興時代傳統的托斯卡納烤肉和面包肉湯宴客,是沉重而油膩的古老口味,很咸。每個人都吃得過飽,身體沉重得好像一口袋大米。這就用一小盅烈甜酒作為餐后酒消食。初夏時山谷里野花盛開,菩提樹在暖風里搖晃著掛滿了花蕾的沉重枝條,六月的花朵就要開了。蜜蜂在陽光里嗡嗡,嗡嗡,拖著沉甸甸的大肚子,掙扎地飛過碟子里自家腌的白糖生姜片。吃得過飽的人,大都在蜜蜂的嗡嗡聲里打起了瞌睡。尼太太在廚房里呼哧呼哧打著濃縮咖啡。好像不得不如此,我們就說起了文藝復興時代人們的貪吃,《十日談》里有過出色的描寫。尼先生不光收集大旅行時代散落在佛羅倫薩周圍鄉野里的繪畫,也收集各種與大旅行相關的書籍,原文初版。我們說起了一些作家的書,比如法國的蒙田,英國的狄更斯,說起如果我讀書的旅行結束,辦一個展覽時,十月份,要將我帶來的中文譯本與他收藏的原文初版書放在一起展出。這是大旅行在遙遠東方沉甸甸的回響。他家的玫瑰花樹面對一處蒼翠的山谷。玫瑰花瓣上有些小洞,那是被小鳥叼過了。意大利古老品種的玫瑰花聽說是來自中國的,這種明亮的花色,被稱為意大利的六月。我們剛剛餐前拍下的合影,做成了一百年前銀版照片的樣子,那是大旅行漸漸式微之時。我們做舊照片時,先細心考察了我們的衣著。我的球鞋式樣古老,只不過舊時的帆布面子,換成了現在的皮面子,他的褲子不是美國式的粗布褲子,而是傳統的意大利男褲。托馬斯·曼寫威尼斯的小說中,來自德國的音樂教授穿的正是這種輕巧的布料。遍布斑點的照片里,托斯卡納的山谷和玫瑰花一成不變。這樣看來,似乎這一百年來的巨變中,湊巧也有些不變的。隔著兩次世界大戰,做舊的照片和如今漸漸復蘇的大旅行,好像是一座橋,連接了滔滔而去的時間。在大旅行時代,歐洲作家們留下的信件和當年使用過的寫著心靈產出的羽毛筆。(陳丹燕/圖)那些勇敢的外國人前往意大利前,我專門為這次旅行做了幾十張卡片作為紀念,也在自己的旅行箱把手上做吊牌用。飛機到了菲烏米奇諾,在行李轉盤上,我遠遠地就看到自己的書箱子跟著前面一只銀色的大塊頭箱子出來了。原本它就是一只用舊了的普通黑箱子,可因為這個吊牌,那有著指南針的圓形外形和羽毛筆的指針,那只黑箱子變得比較優美了,它緩緩地,驕傲地,風塵仆仆地,沉思般的,安心于一隅,就好像沉醉在小說里的人那樣。我望著它飽含著我少年時代起的那些造就我向往舊大陸不已的故事,那些波濤洶涌的優美句法和單詞,那些發自優美心靈的嘆息與贊美,帶著一條陳丹燕意大利大旅行的標志,無聲無息地滑向我。直到在阿雷佐,我在大旅行歷史學家馬莫克里先生那里見到大旅行時代,歐洲作家們留下的信件和當年使用過的羽毛筆、望遠鏡、比例尺、風鏡、墨水瓶、雪茄剪刀、裁紙刀、地圖、放大鏡,林林總總,各種旅行用具,包括了現在已經不認識了的小物件。我才將自己卡片上的羽毛筆與十九世紀來自法國的一管羽毛筆對上了號。自蒙田開始的意大利之旅,那支刷刷刷寫著心靈產出的羽毛筆,變成了書箱把手上的標志。我們終于還是前赴后繼地走向了文藝復興發源的美麗地方。那封信上寫了什麼呢。抱怨被路上的強盜搶了。有人翻譯給我聽。那時那不勒斯的一路上最不安全。那些勇敢的外國人,不遠萬里跑來追逐與欣賞我們的美。一個有著鮮紅嘴唇的年輕姑娘評價說。我自以為即使現在我算是個大旅行作家,但不可與當年坐著馬車轆轆前行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相提并論。我的汽車比他們舒服多了,我的速度比他們快多了,我不再能住在當地人家里,也不能用一張水彩畫就賒賬。所以,如今的我能看到更多地方,卻有種與速度與舒適配置而來的浮艷的視界。所以,我對意大利熏風不會有皮膚上更深刻的理解,也不會忘情于丁香初初盛開時,充滿無人鄉路上的一團潔白的香氣。我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融這地方于自己的血液,像果戈理那樣,期待自己能死在這樣的風景里。我問過馬莫克里先生,如今我還有可能做一個真正的大旅行作家嗎?他問,你足夠敏感嗎?你能忍受長旅行的寂寞與苦悶嗎?你有足夠的地理與歷史知識來理解一處異鄉嗎?如果你說是,你就可以接著做大旅行。我問自己,我是這樣的人嗎?我愿意自己是。實際上我知道自己正是。我也是個勇敢的外國人,不遠萬里跑來追逐與欣賞意大利的美。陳丹燕和收藏家尼先生的合照,被做成了一百年前銀版照片的樣子。(陳丹燕供圖/圖)畫畫旅行至托斯卡納甜蜜的田園之中,重讀大學時代每個中文系學生的必讀書,丹納的《藝術哲學》,才真正理解了書中討論的地理問題。當年文藝復興在意大利興起,獨獨只在托斯卡納和阿雷佐之間的一小條優美的土地上,西至比薩,東到拉文納一帶,人人驚奇為什麼那時這些寧靜的村鎮里誕生了那么多偉大的藝術家,從喬托到拉斐爾,再到米開朗琪羅和達·芬奇,還不說瓦薩利和但丁、薄伽丘以及彼得拉克這樣的燦爛星辰。這一片在亞平寧山脈中起伏綿延的地貌,與意大利燦爛金黃色的陽光、民風、傳統與葡萄酒,以及建筑、教堂與莊園,與偉大文藝復興之間的關系總是令人探究不已。在托斯卡納讀書,遙遠地致敬譯者傅雷。如果沒有他們這一代人和追隨他的幾代翻譯家們的努力,就沒有我的精神世界。翻譯家們是我精神成長的維他命。在我讀《藝術哲學》時,傅雷夫婦已經在他家的客堂自殺了。做大旅行的作家,從果戈理到歌德,都多少在旅行中畫一些畫。我也希望自己能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繪畫的發源地,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出生地之間的陽光燦爛的山谷里,畫自己的第一張傳統架上油畫。好像這是個儀式,然后,我就能在心理上認同,自己是個正在做經典大旅行的作家了。那一日,將畫板擱在修道院的石頭墻上,去畫一條古道上的樹林與天空。拿上畫筆,才真算睜開了眼睛看托斯卡納的陽光,方才看清,這陽光是如何將樹林里的樹與葉子照透徹,好像上帝造世界的時候,在托斯卡納舉著一束陽光,檢查完美顏色的樣本夠不夠好。這一定是個禮拜天,上帝端詳完,滿意地嘆了口氣,就去休息了。一邊畫著陽光里的樹葉和陽光里的天空,一邊同意了丹納在書里寫的地理決定論。一邊理解當年那些作家一定要在意大利畫畫,不是真的想畫畫玩,而是想要借用畫筆在調色板上對顏色的探究,來漸漸認識上帝在意大利留下的杰作。上一頁1下一頁網絡編輯:小碧責任編輯:楊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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